三井壽自從上小學以後，就很少再見到祖父三井真。他的記憶裏，爺爺還是他過五歲生日時，耐心看完他的投籃表現後，樂呵呵地伸出拇指誇讚他的表現的模樣。

爺爺是三井的籃球啟蒙，盡管他並不打籃球。

三井在房間裏翻箱倒櫃了好一會兒，終於找到了櫃子角落裏、早已蒙塵的那顆小小的皮球。

那是爺爺送給小三井的誕生禮。從他出生之後就一直陪伴著他。他聽母親說過，爺爺當年阻止伯伯打棒球，也扼殺了爸爸成為籃球手的可能，令二人本就不夠圓滿的青春遺憾重重。後來，孫輩誕生後，爺爺便不怎麽過問他們的愛好了。也因此，三井的堂兄表姐等人包括姐姐和他自己，都可以一心一意地追尋自己熱愛的事物。他選了籃球，姐姐一門心思想要做廣告藝人，而堂兄表姐們也在各自擅長的領域裏綻放著光芒。

母親在那個時候說：“我想，爺爺應該是想在你們身上彌補爸爸他們的遺憾吧。”

聽了這話，三井還很懵懂。他想的是：沒有人能夠阻止我打籃球呀，哪怕是爺爺也不行。

如果，以前每一次比賽勝利都向爺爺匯報就好了。

此時，三井抱著那顆小皮球，蜷縮在床邊，把臉埋在膝頭。

如果，即使知道爺爺很忙，也經常去看他就好了。

手中的皮球早已沒有當年的彈性，手指按上去，軟趴趴的。指腹下咯吱作響。

三井死死地捏著球面上的顆粒，卻無法將心裏的感受發洩分毫。

直到松下在門口試探地喚了一聲：“小壽？”

他恍然擡起頭來。

松下眼中三井的臉，盈滿了悲傷。中分發兩側的劉海了無生氣地垂在額角。

但是三井沒有哭出來。關於爺爺和伯父的記憶其實已經很稀薄，上學以後，只是每逢新年去拜訪，還未必能見得到他們。

他只是難過，為什麽有那麽多當時以為微不足道的小事，因而沒有去做的事，卻成了日後回想起會覺得錐心刺骨的遺憾。

或許，只是覺得遺憾吧。

“小壽。”松下再次喚了一聲，“毛利阿姨把晚飯準備好了。”

三井靜靜地抱著膝。好一會兒，才應了一聲：“好。”

起身的時候，發現松下還在門口等著他。亮亮的眼瞳深深地註視著他，好像要用那裏頭的光和熱蒸發掉他臉上所有的悲傷一般。

客廳裏，熱點新聞仍在樂此不疲地回顧著北海道那起嚴重的交通事故。毛利太太瞥見樓梯上的小主人，急忙換了臺。

但那豈是換臺就可以回避掉的事實呢。

三井夫婦趕去北海道之後的第二天便向家中打來了電話。之後各大報紙的社會版和財經版都被“北海道某市發生嚴重車禍”、“北海道車禍聚焦”、“北海道車禍後續報道”和“三井集團董事長及長子車禍罹難”、“三井集團高層震蕩”、“三井家族內部糾紛不斷”等這樣醒目的標題占據著。

三井壽不愛看報紙，但是偶爾會看到電視新聞，也偶爾會被好奇的同學問到。他們在他身後小聲地猜測著。

松下未嘉也被問到過一次。某日課間的時候，宇津井雪氣勢洶洶地站在她面前問道：“你和三井學長是什麽關系？為什麽你可以去參加他們家族的葬禮？”

彼時並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的松下認真地回答她：“我爸爸是三井集團的社員，和三井叔叔是高中和大學同學。”

這種理所當然的親密關系噎住了宇津井。

她不死心地追問了一句：“我也想去參加三井家的葬禮，行嗎？”

松下楞了一下，然後，平靜地看著她。她並未意識到自己這樣的眼神令對方惱怒，仿佛在向她傳達著“想來你就試試啊”的挑釁。她只想用沈默的方式告知面前少女她的答案。

宇津井再一次覺得自己被輕視了。

她飛快地轉過身，在心裏暗暗說道：三井集團的社員，三井學長爸爸的同學……嗎？

**

葬禮的那天並沒有下起烘托哀戚氣氛的雨，相反天氣好得不像話。三井真的大宅中，薔薇花團錦簇，開滿了庭院。

陸陸續續有拜祭的人到來，登記簿上有一些是松下在電視或報紙上才能看到的名字。每個人都穿著黑色的禮服，掛著哀容，對三井家族主持葬禮的人說著“節哀”之類的安慰語。

三井夫婦跪坐在靈前，不停地對前來的訪客道謝。

拜祭的人越來越多了。這場葬禮仿佛並不是一個家族失去了兩個親人這麽簡單的事。

作為三井集團肱股之臣的松下雄一郎到得比較遲。焚香拜祭完之後，他便徑自走到了三井茂生的身邊坐下，對他低聲耳語著。

這讓一直期待著父親能夠一眼看到她的松下有點失望。

此時的松下跪坐在三井和從京都趕回來的愛小姐身邊，聽著僧人的超度經在頭頂迂回盤旋。這是她第一次直面死亡。葬禮現場氣氛凝重但並不流於悲痛。失去親人的人，比她想象的要堅強。

身旁的三井臉色晦暗，可能是因為昨晚守夜的關系。松下想著，不禁有些擔心他下個月的籃球賽會不會受到影響。

她並不知道三井此時腦海中滿是奪得縣大賽冠軍、慰藉天上的爺爺的決心。

儀式有條不紊地進行著。

念經結束，到了用餐時間。門外突然響起一陣紛亂的腳步聲。

松下循著三井的目光朝院子裏的甬道上看去，幾個西裝革履的人神情嚴肅地大步走了進來。

三井茂生顯然很激動，剛要起身，便被一旁的松下雄一郎拽住了。

為首的西裝男在眾目睽睽之下大聲宣讀著三井集團董事會的決議。松下聽得懵懵懂懂，卻看到一旁的三井驀地直起身，攥緊了拳頭。

剛才一片靜謐的人群騷動起來。

“驅逐出董事會？”

“以房抵債？這棟房子？”

“可是那明明是三井家族的企業啊！”

亂哄哄的議論聲中松下看無可看，聽無可聽，只知道是發生了了不得的事、自己絕對無能為力的事。

仿佛亦是認識到自己無能為力，方才緊繃著的三井突然洩下勁來。他無措地四處張望著，目光投無可投，雙手放無可放，終於抓住了什麽，一點也沒有意識到那是松下的手。

松下望向對面右前方的三井夫婦。松下雄一郎為了制止暴怒的三井茂生，已經把他箍在懷裏，雙手成環抱的姿態。而三井夫人如此時的三井壽一般，緊緊地攥著身旁人的手。

隨著西裝男們的退卻，嘈雜的人群終於慢慢恢覆了平靜。

松下雄一郎長長地松了口氣，放開了手：“真怕你一時沖動做出不計後果的事啊茂生。”

“他們憑什麽在父親身後栽贓！什麽虧空，什麽赤字，欲加之罪！”

三井茂生一拳打向榻榻米，目眥欲裂。他用這一拳宣洩完自己的憤怒，卻無法消弭心頭的恐懼。因此，他渾身都在劇烈地顫抖著。

“阿茂。”

一旁的三井夫人溫柔地喚道。

第一次，松下聽到那個美婦人口中喚出的不是“阿娜塔”、“歐透桑”和“咪咪醬”。

第一次，松下聽到那麽溫柔如水的一句呼喚，喚出對方的昵稱。然而，卻帶著堅定的不容輕視的力量。

三井夫人跪坐在榻榻米上，把愛人顫抖的身體攬過來，靠向她的膝頭。她神情平靜，直視著前方廊檐下輕輕轉動著的風鈴，然後，一字一句地說道：“有我在，你什麽都不用怕。”

——“有我在，你什麽都不用怕。”

松下看著三井夫人表情陌生地說完這句話，心靈被深深地震顫了。多年後她再次回憶起當日的情形，心下了然：是了，自己就是從那個時候起，向往著能夠成為那樣子的支柱、愛人的支柱。勇敢的、可以毫不猶豫底氣十足地說出那樣的話的、支柱。

葬禮散場後，松下才有機會去找父親單獨說話。上了中學以後，她一次都還沒見過松下雄一郎。

當一身黑色禮服、卷發齊肩的松下站在面前時，松下雄一郎的臉上突然閃過片刻的慌亂。他清了清喉嚨，說道：“哦，是未嘉啊，你長成少女了。”

“Daddy，你這次在日本待多久？”

松下還保持著小時候對父親的英文稱呼。

“呃咳咳。應該，很快要走了。”松下雄一郎左顧右盼，不由自主地朝自己身後看去。參加葬禮的人已陸續離席。

松下也循著他的目光好奇地張望著，看到一個嬌小的黑色和服身影消失在三井真大宅的門外。

作者有話要說： *關於這一章的設定是很久之前就考慮好了的。如在這一部分一開始的說明裏寫到的那樣，我設定中的三井家，最初就是個小康家族、有餘裕滿足子女的各種喜好。

國中時候的三井壽，意氣風發，自負、陽光、開朗樂觀。我想，這不僅是來源於一個天才籃球手的自信，家庭的熏陶影響也是有之的。我不認為三井的家庭一開始就對他疏於管教照料。但其間，一定會發生些什麽，使得家裏的人忙於外事，漸漸地忽視了對子女的關懷教育，也使得中二期的三井壽一路向不良少年沈墮下去。——這是我能想到的【失去了籃球】以外的因素。

那種父母感情出現裂縫的梗實在是不想用，而且也有違我對三井夫婦二人的設定。因此，我把一開始只是【志願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】的上班族的三井父親推了出去。此時的他，必須扛起重振家族企業的重任。

*關於三井夫人，不知道大家有沒有看過一部日劇《半澤直樹》。三井夫人這個角色在家族企業中的作用，我的設定是接近半澤的夫人半澤花的。她從不會告訴愛人做什麽怎麽做，卻用自己的方式潛移默化著愛人的行為，暗地裏幫助著愛人達成所願。而這個角色這種愛人“支柱型”的形象，我也希望能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松下未嘉，促成她在感情道路上的成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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